“啊。”
走在人群中的艾莲娜想起来了。
要说想起了什么，也就是为什么泷说不能在屋顶上跑。
如果是他的话，一定会摆出一副正经八百的脸说:“这里总会有优秀的弓箭手，白天的屋顶太危险了。”
不过，这家伙自己倒老是身犯险境。
比如说现在。
虽然艾莲娜明白自己待在那里也只是累赘，但还是免不了会有些担心。
卫兵已经被很轻松地甩掉了，不过现在仍戴着刚才的面具，得找个地方把面具和衣服都换了。
另外，她也发现自己的确是过度依赖于泷了，幸好来时的路勉强还记得一点，不然就真的迷路了。
艾莲娜清楚的知道他会怎么对付那个圣骑士，大概是随便过两招就跑路了。虽然不会像之前那么轻松，但应该没有大问题。
——应该吧？
怀抱着些许的疑虑，艾莲娜不着声色地寻找僻静的地方。
她知道，那边的战斗会很快结束——不，那可能不算战斗吧……总之，不快点的话，又要让他先到了，明明先走的是自己，这样也太没面子了。
——呼，找到了。
斜插入街道的一栋奇形怪状的房子为艾莲娜提供了一个绝佳的转角，高大的楼屋正好挡住了行人的视线。
这里行人比较稀少，巷口也比较窄，就是臭味比较浓。
算了，反正只是换一下衣服。
艾莲娜走进阴暗的小巷。
从脸上揭下面具，用指尖上的火焰点燃它，厌恶的丢开。
面具的边沿，一道暗红的火线吞噬着这虚假的笑颜。
解开上衣，脱下裙子，伪装的连衣裙就这样被卸去了，内里是另外一层轻便的皮甲与长裤。
戴上新的面具，把头发稍稍弄得乱一点。
就算不照镜子，她也能想象出现在自己的形象，大概就是那种不修边幅的佣兵的样子。
接下来，再把这些衣服也烧了就行了。
艾莲娜的手中燃起火苗。
就在这时，她突然感觉到背后有什么。
那是极度冰凉而不舒服的感觉，一刹那间就催促她做出了反应。
身体尽力向前。
很快，自己很快，说不定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要快，但是——
锋利而阴冷的边缘轻巧地划破单薄的皮甲，柔嫩的皮肤被灵活地剥开，刀刃上附着的暗魔法侵入自己的肌肉，被艾莲娜以火魔法勉强挡住。
痛，
好痛。
并不是没受过伤，肌肤也早已不像是一般的女孩那样光洁柔软，大大小小的伤疤零落地分散在全身，每次洗澡的时候都会对这副身体自惭形愧。
只是，从来没有发生过这种事。
感觉自己会死，
恐惧自己会死，
他也曾经游走在死亡的边缘吧，这是艾莲娜没有体会过的事。
她困难地转过身体。
袭击自己的人就站在那里。
是一名看上去普普通通的谢顶的中年男人。
“嗯……嗨？……”他冲艾莲娜招了招手，“我们……又见面了？”
据说恐惧会让疼痛加深，
“哎，小姑娘，你还挺厉害的嘛，”那个中年人搔搔头皮，“我还以为一下就结束了呢。”
那么，艾莲娜现在却一点也感觉不到疼痛。
如同石化一般僵在原地，瞪大了眼睛。
“……哦，对了，你一定有很多想问的吧，”中年人见她不说话，便自顾自的说起来，“我看我直接告诉你吧。”
——为什么？
“如果你担心泷，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，那个圣骑士拦不住他。”
——不可能，我不相信。
“如果你担心自己，我也可以肯定地告诉你，你是逃不掉了，毕竟那小子应该是故意把你送过来的。”
——我明明亲手……
“哎呀，我看你最想知道我怎么会站在这里吧？其实也很简单啦，就是你在刺我的时候我稍微偏了一下脖子，没让你刺到要命的地方。唉，不过没想到把那小子也给骗了。”中年人擦了擦额头上的汗，“好了，你应该都明白了吧。哦，对了，现在这样是我的真面目哦，说起来连泷都没有见过呢。”
——我明明亲手杀了他啊！
“那么，”中年人脸上的表情慢慢地变了。
一股寒气让艾莲娜全身颤抖，游离于驱体外的神智集中起来，强迫着调动起自己的五感。
“让我来看看你怎么样吧。”
*
又一次交锋，细剑与圣剑耶米亚之间擦出激烈的火花，黑白二色的魔力同时相互纠缠着。
泷手腕一抽，被微微压弯的细剑就势弹开了麦格席翁的圣剑，立刻又趁着这个空当向前刺去。
麦格席翁举起左腕，利用圣铠上的小圆盾挡开了这一剑。
人类中，他从未碰见过这么强的对手。
而那把剑竟能与受到过神的加护的圣剑耶米亚正面交锋，这是也他很少遇到的。
这么说，那把剑说不定受到过恶魔的诅咒。甚至，敌人可能与恶魔签订了契约——不，不对，可以说是肯定。这个人连出卖他人的性命这种事都干的出来，与恶魔签订契约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。
这样就说得通了，区区一名刺客竟能与身为神的仆役、帝国首席圣骑士的自己正面对抗这种不合理的事情。
真是个可悲的人。
此时，在麦格席翁的心中，面前的泷早已不再只是个穷凶极恶的罪犯，而是个沦为恶魔仆役的叛教者，背离密里法夫神恩典的异教徒，罪该万死的邪神的爪牙。
——伟大的密里法夫神，我的主啊，求您将您的力量暂借于我——
将左手按在胸甲的银轮雕花上，麦格席翁默念咒语。
铠甲上闪现出淡蓝色的光芒，沿着凹槽处的花纹流动。
他感觉一股到充沛的力量涌入体内。
泷当然没有放过这个机会。就在麦格席翁在心中默默对着神像行礼的时候，他平举着细剑向前突刺。
——恶魔仆役的智慧果然不过如此。
麦格席翁冷漠地想到。
这样的破绽，正是自己留给他的，没想到连这都看不出来。
哼，不过真正拥有智慧的人也不会向恶魔索求力量。
剑尖越来越靠近，直逼麦格席翁的咽喉，剑身上包裹的乌光与暗魔法的气息愈发浓烈。
——就是现在。
麦格席翁朝那柄细剑伸出左手。
剑锋被未包覆任何铠甲的手心紧紧握住，从手指间溢出的光芒瞬间将剑身上的黑光一扫而空。
这正是神所赐予他的，任何事物都伤害不了的，【圣徒之手】。
麦格席翁用力把剑往自己身边拉。
在他的设想中，泷会因为失去平衡而身体向前倾。这毫无疑问，在实战与训练中都检验过多次了。
果然，对方的身体开始倾斜了。
接下来，就要以【神圣之光】向恶魔施以制裁，让神的怒火与慈悲降临在他的身上。
这一切都是在一瞬间发生的。
而在下一个瞬间，麦格席翁突然感到有一股力量将自己往后推，这股力量是如此巨大，瞬间将他逼退了好几步。
这当然并没有对他造成什么伤害，只是，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，那个人，那个恶魔，那个神之敌的背影已经站在街角的转弯口了。
而那把细剑还孤零零的留自己在手上。
“什……喂！站住！”麦格席翁勃然大怒，一把丢掉手中的细剑，迈步直追了上去。
不过，身着全身铠的圣骑士的速度根本无法与泷相比。大概是明白这一点，他刚跑了两步就停了下来。
“……可恶！”
深吸一口气，麦格席翁强迫自己冷静。
虽然与侍奉神相比不算什么，但自己好歹也算是帝都特派官，来这里也是为了处理某个重大的案件。
“原谅我的无能，慈悲的主啊。”他低喃
了一句。
时间已经不早了，得快点让那个市长出发。
收剑回鞘，麦格席翁扫了一眼空荡荡的街道，卫兵早已不见踪影。
冷哼了一声，他朝市政厅的方向走去。
*
——还真难缠。
迅速地将抢来的卫兵服换上，泷将那套光鲜亮丽的衣服随手扔在地上。
撇了一眼那个被他打昏过去的士兵，泷从巷口中跑了出去。
去“暗门”的路线有很多条，泷不知道她会走哪条，也不清楚她会不会迷路。
说实在的，不是那个圣骑士提醒，他自己根本没有想到还有这种事。
的确，既然做了，就要做到底。这可以说是他们这一行的准则。不可能想不到，不应该想不到，完完全全是自己的失职。
——没想到，到现在还会动摇。
——现在也只能祈祷那些卫兵稍微有点用了。
随手逮住一个慌忙收拾摊铺的糖果小贩，泷压低自己的声音:“喂！你刚才有没有看到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女孩，她大概到我肩膀这里，穿着红色的裙子？”
“……啊，啊……那……”小贩支吾了片刻，“您，您说的是那个，您们在追的那个？……”
“没错，她往哪里跑了？”
“那边，吧……”小贩指了指方向。
泷转身往前跑去。
人群纷纷避让，泷的视线则不停搜索着可能的地方。每到一个大的街口，泷就强制性地让自己停下来，向街道两旁的店铺老板打听情况。
大概是在某个街口卫兵被甩掉了，从这里之后都问不到什么消息，泷也就干脆凭着自己的本能搜索。
——见鬼，真麻烦。
穿过大街小巷，头顶的太阳渐渐往天空中间偏移。
淡蓝色天幕中，稀薄的云彩掠下撕扯般的飘絮。
街上的马车与行人都不紧不慢地行走着。
——这种味道是……
终于，在一条人烟稀少的街道，泷嗅到了掩藏在垃圾臭味之下的，不同寻常的血腥味。
这是不同于屠宰场的血腥味。
——在那里。
只是看了那幢房屋一眼，他就本能的觉得，那是个暗杀的好地点。
而且正巧符合条件。
不过，基本上是来晚了。
隐匿自身的气息，泷一步一步向前走去。
*
跑，
不停跑，
在不算长的小巷中，来回地折返。
跳跃、俯身、横移，躲避从四面八方而来的攻击。
鲜血打湿的后背已经感觉不到疼痛，被恐惧支配的身体异常的灵活。
对方有意没有攻击脸部，只是身体的其他部位已经被宽刃的匕首划出一道道伤痕。
艾莲娜明白，他是在玩弄自己，是在享受剥夺别人生命的过程。见过不少有这种嗜好的人，有些人甚至就是因为这个才当上杀手的。
这种人真的教导过泷吗？
啊。
手臂又被浅浅地划了一刀。
——为什么？
在自己全力的躲闪下，他还能这么精巧的控制力量。
这种好像是不三不四般的攻击，已经持续的在自己身体上造成了大大小小的伤口。
恐怕，数量比曾经受的伤加起来还要多吧。
——为什么啊！？
不论从体型还是年龄上来看，都不可能比自己快。
粗笨的骨架与耷拉在身体两侧的枯瘦胳膊，同艾莲娜匀称而健康的身躯形成鲜明对比。
然而，就是这样。
镀银的匕首在空中翻舞。
难以躲开。艾莲娜不知道泷能不能做到。
也许可以吧，但是，不中用的自己是做不到的。
只能眼睁睁看着鲜红的血液从身上渗出。
——讨厌啊，这样的话，身体不是变得更丑陋了吗？
伴随着血液的流失，意识也开始模糊起来。动作在逐渐地变慢，本来就难以躲避的刀刃在艾莲娜眼中变得更加凌厉。
以各种怪异的轨迹，侵蚀着自己的身体。
——会被折磨致死吗？
——就这样？到最后？……
对方忽然停下。
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，遮挡住巷口的光线。
平庸的身形在阴影中看上去是如此神秘。
“真厉害，真厉害啊，”中年人像是感叹般的说着，“泷一定教了你不少吧。不过，为了活下去，连这种都事情都能做到，你也和他一样扭曲了啊。”
——他在说什么？
艾莲娜疑惑地皱了皱眉。
注意到这一点的中年人惊讶地低声自语:“唔……连你自己都不知道吗？……原来如此……”
他点了点头。
手中的匕首一转。
“刚才陪了我好久，最后这一下，就当是给小姑娘你的谢礼吧。”
身上的气息改变了。
终于要来了。
艾莲娜捡起一开始就被打掉的细剑，晃晃悠悠地摆出了姿势。
“才不会……”
低声地，坚定地喃喃自语。
“什么？”
“才不会……在这里被你杀死呢……”
像是恐吓对方，又像是安慰自己地说到。
“唉……”他毫不在意地走近，“……你都已经站不稳了呢。我劝你，跪下来会轻松一些。”
“不要。”
果断地拒绝。
中年人哑然失笑。
没有更多的话语，他一瞬间冲了上来。
——果然很快，比刚才更快了。
艾莲娜屏住呼吸，调整脚步。
不能后退，后退一定会死。
所以……
——攻击下段。
这是她在一瞬间做出的判断。
俯身贴地，看准对方脚的高度，将细剑用力向前挥。
这是拼尽全力的一剑。艾莲娜清楚地看见，对方向后一跳，躲开了自己的剑锋。
不过，这也意味着自己第一次成功地回避了他的攻击。
没有欣喜的闲暇，借助挥剑的惯性向右边翻滚。几乎是在同一时刻，刚才自己趴着的地上多了一把匕首。
第二次。
剑被踩住了，想都没想就放开手准备爬起来。然而，腹部被脚勾住，一下子被踢到墙上。
“啊！”
背后传来的剧痛让她忍不住喊了出来。
好痛，
痛死了，
不是好像，这就是身体被撕裂的痛楚。
甚至能感觉到血液从里面淌出，滑过自己的脊背。
这下子，真的没有还手的力气了啊。
会死吧。
“小姑娘啊，我说过吧，跪着会比较轻松哦。”
那个声音在靠近。
泷应该已经走了吧，毕竟根据他的说法……
好难过啊，
比自己要死还难过。
“的确如此。”
然后，有另外一个意想不到的低沉嗓音突然响起。
艾莲娜抬起头，正好看见一把士兵常用的剑从中年人的腹部穿出。
朴素的剑身上沾满了鲜血。
而后，泷又一下把剑拔出，连着肩膀砍断了那个人的左右臂。
比刚才浓烈数十倍的血腥味扩散开来。
那个上一刻还俯视着艾莲娜的身体倒了下去。
顺势接住他，泷低下头，凝视着他的眼睛，问道:“为什么出卖我？”
“嘿嘿，你来了啊……”
“回答我的问题。”
男人难看地笑着，嘴角溢出的鲜血顺着下巴滴落。
“……因为没钱……买酒了啊……”
泷沉默了片刻。
“说点正经的，你要死了。”
他自顾自地瞥向别处，眼中倒印出蓝色的天空。
些许时间的默然后，艰难地摇了摇头。
“别插手……”
用只有他们两个听得到的声音，这么说到。
然后静静的闭上眼睛。
泷明白了他的意思。
用剑扎进男人的胸口，平放在地上，任由血液不断喷涌。
泷走向艾莲娜。
“泷……”
艾莲娜轻声地叫到，眼睛却盯着那边的尸体。
一眼就看到了她背上伤口的泷皱起眉头:“伤的很重，还能站起来吗？”
她摇摇头。
“这样，那你先睡吧。”
泷手上缠绕起黑光，贴在艾莲娜脸上。
温暖而又舒适的黑暗引导着她进入梦乡。
艾莲娜沉沉睡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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